第七章蜜蒸薯蓣

吏部侍郎裴行俭在洛阳的宅邸,位于洛水南岸观德坊,离承福坊不算太远。苏味道骑一匹野葱儿送出来的乘马,跟在裴鹰娑身后迤逦进门。

他怀里仍然抱着食盒,盒中烧羊肉已不再温热,香气却仍一阵阵冲入他鼻腔。半路上他曾想把食盒扔掉,他数月前因亲手烹饪吃食而遭受的羞辱还历历在目。何况上门求亲,只抱一盒肉食去,也实在不象样。

可双手空空地上门求亲,就象样了?

裴家第一小娘子路上没再和他交谈,二人相隔有一段距离,她只骑马遥遥在前领路,不时回头看一眼,确定苏味道没有跟丢。她把苏味道带到宅子偏门外,自己下马,和守门人说了一声,牵坐骑进去。苏味道入门时便没遭阻拦,阍夫还殷勤地上来接马缰。

偏门之内就是裴家的马圈,裴鹰娑自己把坐骑牵进圈栏内,又举步出来。苏味道忙厚着脸皮上前,双手递出食盒:

“烦请小娘子赏收……盒内是我家中厨子今日用心烹调的新味,不成敬意。事发仓促,来不及备办正经礼物,实在汗颜无地……”

裴鹰娑接过食盒,没说什么,唤下人来问她父亲正在何处,又命人引苏味道先去阍室等待,自己抽身去了。苏味道没等多久,裴家下人来带他上堂,他忙又拢一拢须发整理幞头衣襟,上阶去参拜裴侍郎。

裴行俭是在后堂接见他的,一身家居常服,不摆官派架子,神情和蔼,却绝口不提女儿和婚姻等事。苏味道一时也不敢冒撞,寒暄承奉片刻,裴行俭很自然地与他谈起春天的河北之行。

苏味道记起来在洺水城听狄仁杰刘仁轨等议论的罗士信故事,情知裴行俭想听的是什么,便向他仔细描述洺水城现状和附近州县风土人情——当然省略了“河北人怀念夏王立庙供奉不绝”。裴行俭听着抚须微笑:

“我自记事,家慈和瓦岗出身叔伯每次带我上北邙山去为先父兄扫墓上祭,总也会顺带祭扫旁边的剡国勇公罗将军之墓。胡国壮公秦叔宝将军生前对我讲过,罗将军十四岁便投到前隋大将张须陀帐下征战。其时他身量尚未长成,张须陀笑他连盔甲都撑不起来,罗将军一怒之下,身披双重甲、腰悬双箭壶飞身上马,张须陀壮其志,从此留他在身边讨伐叛贼,杀人立功无数。罗将军少年成名,性情高傲刚烈,乱世英雄里,他能看上眼的人极少。二十多岁战殁之前,他除了与先父先兄等少数瓦岗旧将交好,就只是对太宗文皇帝五体投地敬服、为之万死不辞了。”

苏味道心下忐忑,倒希望能多拖延一会儿,应声答道:

“刘老帅他们也对罗士信将军的忠义侠烈称颂有加。君臣知遇之深,千古难逢,罗将军就义后,先帝感悼伤怀,立命重金购回他的遗体,尊重其生前意愿,葬回北邙山他的自造墓穴中。当时唐军与刘贼的汉东军仍在交战,能办到此事,也不容易,不知找了多少人转寰说项,金银使费倒在其次。”

“苏郎说的极是。”裴行俭点头,“隋末大乱,生灵涂炭,烽烟四起,各路反贼逆天命篡大位。多有如瓦岗诸将这样的豪杰,暂时栖身草莽,只等真人出世,拔黎庶于水火,便纷纷来归,君臣相契,如鱼得水,成千古佳话。唉,只可惜先父先兄福薄运微,虽有心脱郑归唐,终未成功……”

苏味道约略知道裴行俭之父裴仁基、长兄裴行俨都是瓦岗猛将,后来行刺郑主王世充未成被杀,详情却不甚清楚。裴行俭谈兴甚浓,向他讲到自己父兄在隋本来都是官军大将,颇受炀帝杨广器重,大业末年,受命与大将张须陀一起讨伐“瓦岗逆贼李密”。

秦叔宝、罗士信等后世名将当时都是张须陀帐下军官,随之在山东河南一带镇压乱民。因隋后主倒行逆施荒**无道,民不聊生,张须陀裴仁基等官军虽精锐能战,乱民却越打越多。几番大战下来,张须陀终于在大海寺兵败身死,他手下秦罗等残兵败将要么被裴仁基接收,要么投了瓦岗。

裴仁基父子收罗官兵,再战瓦岗军,却遭监军御史萧怀静掣肘陷害。无奈之下,裴仁基杀萧怀静投向瓦岗军,李密对他父子及部将封赏甚厚。但没过多久,李密又被王世充打败,部众溃散,他自己西行入关投靠唐室,裴仁基父子则被王世充生俘,待之以礼,于是父子俩又成了郑国的高官大将。

王世充起初十分器重这一批瓦岗降将,将自己侄女嫁于裴行俨为妻,甚至与罗士信同寝同食。王世充篡隋称帝后,任命裴仁基为礼部尚书、裴行俨为左辅大将军,罗士信秦叔宝等也各有封赏。但王世充本是胡人,在汉地无甚宗族根基,其为人精明狡诈,待人并不诚善,秦叔宝、程咬金、罗士信等先后叛郑归唐,王世充对裴仁基父子也防范猜忌起来。

武德二年五月,裴仁基父子与一批旧隋官员密谋,想让尚食直长陈谦进食时劫持王世充,裴行俨率兵复立隋越王杨侗为帝。计划被人告发,王世充将裴仁基等人一网打尽夷灭三族,只裴仁基一个有孕侍婢被护送逃出,后生下一子,便是裴行俭了。

两年之后,太宗文皇帝——大唐秦王率大军拿下洛阳,擒获王世充一家。罗士信当时已是秦王帐下大将,战功赫赫。他感念裴仁基父子对他的情份照顾,出私财收敛其家人尸首,挑选北邙山上风水极佳之处造墓安葬,又将自己的墓地也建在裴仁基墓左侧,预备百年之后同葬一处。谁也没想到,仅二十岁出头的少年将军罗士信,他的死亡,竟会来得如此迅速惨烈……

苏味道老老实实坐在裴侍郎家后堂上,听“未来岳父”讲述这些五十多年前的陈旧往事。他开始以为裴行俭是因为不肯嫁女给自己,故意顾左右而其它,可听着听着,面对裴行俭的严肃语气、深沉表情,他觉出这位前朝名将遗腹子、当今的吏部天官,并不是在随意闲谈。

“先父先兄适逢乱世,辗转于旧君新主之间,颇有人嘲讽他们轻于去就、事主不忠,这个么,老夫也不好为父兄辩白。”裴行俭抚着胡须,自失地一笑,“其实当时那些谋臣猛将,有多少人能免于此讥呢?罗秦程几位不提,就郑公魏征那么忠烈耿直的性子,不也曾在李密、窦建德、隐太子手下辗转颠踬?只好说,无论乱世治世,我裴氏家风,始终是以建功立业、扬名四海为荣,不肯庸碌无为甘于平淡。这一句话,苏郎可要记清了。”

这说的已经很明确。苏味道也不是蠢人,再要装糊涂就没意思了。他憋红了脸,把心一横,伏地拜道:

“学生愚钝拙弱,出身寒微,武技方略一窍不通,自幼唯知读书习文、吟诗对策,有辱裴公青眼,着实惭愧。然……”

然,要是明言“我女儿要嫁统兵大将”也算了,你老人家择定的东床快婿王勮和杜审言,不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?这借口真是毫无说服力。苏味道绞尽脑汁,想着怎么把话说得宛转些,裴行俭却似看出他的腹诽,笑道:

“苏郎误会了。我等托庇先人福泽,生逢治世,并不必须得执戈征战、威镇沙场,才能功成名就。行俭蒙先帝深恩,自幼补入弘文馆生,读书习文考中明经入仕,亦一介书生耳。我因有奇遇,任左屯卫仓曹参军时,蒙中郎将苏公定方特加关爱,指点传授卫公兵法,才渐入武将生涯,然心中实更欣赏才学文艺之士。如今朝廷重科举,每以诗赋取士,各地儒学大兴,这都是盛世气象。苏郎大才,不必拘泥于文武分途。”

苏味道吁出一口气,放心了些,拱手笑道:“裴公天姿英卓,苏大将军一见嗟赏,谓其用兵,世无可教者,唯裴公最贤,乃尽畀以兵法秘术,此早传为当世美谈,味道仰慕久矣。可知良马所盼,只有伯乐……”

说到此处,他忽然一顿,心中闪过方才裴鹰娑的话:

“国家西北不靖,朝廷很可能要命家父领兵出战安边。兵战凶危,家父临行之前,要把我姐妹安置妥当才放心……”

成败在此一举,他意识到。这个决定很冒险,他一定会大吃苦头,可能还会把一条性命丢掉,那样什么前程仕途如花美眷都不必再提,可……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。

再一次,他在心内衡量。他有多爱慕裴家的第二小娘子呢?

值得他把全副身家性命都搭上吗?

“味道惶恐,”他向裴行俭一拜,“某虽只会寻章摘句、舞文弄墨,却也不畏征战劳苦。日前河北之行,味道与刘仁轨老帅一路攀谈,刘公邀某入幕,同往海东军中,为其草檄拟稿。味道其实颇为心动,无奈答允长孙郎助其寻砖在先,只能辜负老帅一番美意了。如今长孙郎差使办结,味道已是自由身。裴公若以为味道些须才学有可用之处,某愿随公从军效命,鞍前马后万死不辞……”

从军打仗是苦差事,又累又危险,苏味道是从小清闲享受惯了的人,从未想过自己会主动要求随军。可……好吧,甚至都不完全是为了他心目中的美人能入抱。

他跟着长孙浪、狄仁杰、刘仁轨、梁忠君去了趟河北,听了那么多太宗皇帝和开国名将事迹,又回洛阳在长孙宅里混了这些时候,经历过一些风雨挫折生离死别,已然觉得……男人也不能太没志气了?

“苏郎愿随军征战么?”裴行俭瞧着他微笑,笑容意味深长,“这倒让老夫想起往事……故北门修撰张昌龄,也是你们河北才子,年轻时便与其兄以文词名振京师,贞观末应贡科考,却未及第,榜上无名。两京文坛大哗,物议惊动太宗皇帝,亲召张昌龄试策,亦深叹其词藻美丽。先帝诘问考功员外郎王师旦,师旦坚执已见,称张氏兄弟虽有辞华,然其体轻薄,终不成令器,若置之高第,恐后进书生纷纷效仿,带坏学风伤其雅道。先帝亦认可此说,后命张昌龄随军出征昆山道,为大军记室,所作《平龟兹露布》等皆传诵一时。大军凯旋,昌龄亦以军功授职,总算没浪费了他一身才学。”

这故事苏味道听说过,此时裴行俭重述一遍,其中蕴含的鼓励意味不言自明。他正大喜拜谢,却听吏部侍郎又道:

“然而此一时,彼一时。四海承平日久,文学大行,各地年轻才子亦层出不穷。朝廷计议西北出兵,二圣尚未定策,仅只传出风气,亲朋故旧推荐来的记室谘议已踏破我家门槛啦……”

兜头一桶冷水泼下,苏味道难掩失望:

“敢问裴公,受荐入幕的文士都有何人?”

我苏味道好歹也算近年来在两京薄有文名的才子,今年新作《正月十五夜》不是也很得你裴公和……小娘子欣赏么。他这么强撑着心气,却听裴行俭笑道:

“有底气荐入我门中的,大多是近年来科举高中者,还有东宫文馆修撰。苏郎熟悉的几位密友,王勮王勃兄弟,杜审言崔融,也都向老夫表露过自荐从军之意了。相形之下……”

相形之下,我这个无职无身份、连贡举资格都被取消的污点文人,实在上不了台面对么?苏味道垂头丧气,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。

堂上屏风后面转出来一名中年仆妇,跪到裴行俭身边悄声说几句话。裴行俭脸有不愉之色,摇了摇头,那仆妇却没退下,继续又说几句。裴行俭叹一口气,望向苏味道:

“苏郎还未用过午食,是么?小……家下人准备了几色小菜,某陪苏郎小酌几杯吧。”

这破格待遇来得奇突,苏味道懵了片刻,才想起拜谢。屏风后有下人端出两具食案,放在裴行俭与苏味道面前,又有人端来水盆为他们沐手。苏味道隐约听到屏风后有女子行动的环佩相击声,晕头涨脑地一想……这饭菜难道是裴家两位小娘子给准备的?

他连忙低头看食案,上面只放了两碟菜一碗饭一碗羹汤,碗碟都是邢瓷,洁白如玉。那一碟烧羊肉瞧着眼熟,肉块上还撒了几茎花椒叶,应该就是自己带来的,脔切翻热后上席,味道仍然鲜美爽口。

另一碟菜是雪白长条块形物,上面浇有棕黄透明汁液,他尝出是蜜蒸薯蓣,甜甜的入口即化,也极好吃。汤羹里则煮着葵叶,口感滑腻,调味得当。他一边吃,一边向裴行俭大赞其家厨手艺高明,却见裴行俭微微苦笑,把话岔了开去:

“老夫膝下三儿二女,最幼女自小任性,父母兄姐都娇惯着她,如今到了论婚年纪,着实愁人哪……这孩子有点聪明,读过一些书,我做阿爷的知道她心思,愿将她许一位才子文士,将来夫唱妇随也能和美。可当世才子呢,如杜必简那般狂傲放纵者多,小女也是骄纵性子,不肯让人,这要是凑一起,唉……”

对呀对呀,苏味道在腹内拼命点头。杜审言那张刻薄嘴,说句话比刀子还伤人,哪会低声下气哄着小娘子?我苏味道才是出了名的老实温善人……

裴行俭又低头看食案,烧红羊与蜜薯蓣两只白瓷碟并放在一起,都是明亮温暖的颜色,协调悦目。他盯了良久,终又叹一口气:

“小女不喜女红,偏偏乐意亲主中馈,又爱甜食。这些菜羹,怕是她的手笔。小女儿心肠,苏郎若吃不惯,也不必勉强。”

这蜜蒸薯蓣和葵叶羹是裴渠黎做的?

惊讶过后,苏味道又狂喜,险些手舞足蹈。我和裴二娘子果然是天生地配的一对佳偶啊!只怕那小娘子是尝过了我带来的烧红羊以后,才起意亲自下厨一展身手的吧?绝配!绝配!

裴行俭始终不明说把女儿许配给他的话,苏味道却再等不下去了,离席长跪开言,在“未来岳父”面前一吐衷肠。裴行俭只是捋须微笑听着,等苏味道说完,才缓缓道:

“今日一谈,老夫的心思,苏郎应已明晓。大丈夫当以功业为先,匈奴未灭,何以家为?我知苏郎已报状入部,要参考制举了。只要这次奖拔幽素榜上有苏郎大名,老夫就有理由携同苏郎出征开边,功名可期。年轻人,努力吧。”

奖拔幽素科……主考官格希元……

又一盆当头冷水泼下,苏味道满腔期冀化为乌有,不知如何是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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